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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家和 | 学术工作的基础问题:宏观与微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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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10-25


碎金文摘


如果刚才说的philo是‘碧落’,那么,这个philo就是‘黄泉’,‘上穷碧落下黄泉’,‘碧落’与‘黄泉’中间有张力,植根于‘黄泉’,起于‘碧落’。

学术工作的基础问题:宏观与微观

刘家和

对于历史研究来说,还有一个宏观与微观的问题,还有这么一个张力。这就是我经常说的两个philophilologyphilosophy

第一个philo,philology,就是小学,包括文字、音韵、训诂等,这些东西极具体,词义、发音、古训、名物制度,都是微观的东西。《尔雅》十九篇就讲这个。现在研究小学的人多数研究《说文》,因为清代人研究《说文》很有成绩。其实,《尔雅》很重要。《释诂》《释言》《释训》讲的是语言,一个是以古语释今言,一个是以雅语释方言。《释言》是什么?汉字也不都是一个一个单字。像“斤斤计较”,“斤”字是斧头,也是一个重量单位。“斤斤”两个字合起来是什么意思?“斤斤”,察也,两个字合在一起,发生化学作用,意思变了,就是另外一个词,跟原来“斤”字意思没有关系了。像这样的东西,都很微观的。《释器》讲的东西,这是我们使用的器物,例如房子是要住的,茶杯是要使用的。然后释什么?《释亲》《释宫》《释乐》《释天》《释地》,具体篇章我有点忘了,反正是从近到远,还有《释山》《释丘》《释水》,最后是草木虫鱼,共计十九篇,所以《尔雅》讲的是微观的。你不了解这个,古书就看不懂。

清儒就发现这样的问题,所以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。我讲一个笑话。“文革”时期,我看到一张大字报,其中有一句话“罪不容诛”,这是什么意思?那时候,大字报旁边不是有人写旁批吗?有人用钢笔画了一道,然后批道:“他有那么多罪,为什么还不允许诛啊?”罪不容诛,这话源自哪里?孟子说:“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,罪不容于死也。”死都容不下你那么大的罪行,死都不够抵罪,它是这个意思。前些年,台湾的陈水扁自夸功绩,说自己在任期间建树很多,罄竹难书。可是,罄竹难书是什么意思?李密写的这篇文章,讲隋炀帝的罪行,“罄南山之竹,书罪无穷;决东海之波,流恶难尽”。形容罪行多得写不完。结果,居然还有一位历史学家帮陈水扁曲解,这就不对了。你要是不懂历史,不懂这些,就会闹笑话。所以说,清儒就讲,顾亭林也讲过,要懂“六经”,读书识字,都是要从识字、读音开始。中国学术发展到清代,清代有衰落的一面,也有走到最高阶段的,像音韵学、小学这些走到最高阶段。张之洞说:“由小学入经学者,其经学可信;由经学入史学者,其史学可信就是说,真要使史学可信的话,你必须有深厚的经学基础。就是我讲的,你要熟谙传统,才能突破传统,就是张力问题。假如没有这个小学基础,没有这个Philology,怎样能够熟谙传统呢?必须有这个基础。Philology不是LinguisticsLinguistics是当代语言学,Philology是古典语言学,类似于小学,就是文字、音韵、训诂之学。你必须要有这个基础,才可能对传统达到熟谙程度。

现在中国人都能看懂古书吗?我并不是真正研究经学的人,不过我举个例子,可以说明懂得点语言学、小学的重要性。我刚转入中国史研究时,写过一篇关于《诗经·大雅·公刘》的文章,原来的解释在我看来有问题,我靠什么东西来解决?就是小学。我写《尚书》的文章、写《左传》的文章,实际上就是靠小学。我想说明的就是我的治学方法,书不这么读不行,前人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的。后来我写文章探讨《公刘》六章次序,在我以前有没有人看到?我觉得吴汝纶基本上看到了,我不是注明了吗?可我的结论是通过语言考证得来的。问题从哪儿来?一般人看《诗经》,就看朱熹的《诗集传》,当时通用的是这个;然后再看《十三经》。我怎么读《毛传》、读《郑笺》?这是《诗经》最早的两家注。一般来说,厚古薄今啊!但是,《毛传》跟《郑笺》有差异,我就从中看到问题,要不深入进去,就不可能这样。

有人会觉得,你为什么要研究《左传》这些?你为什么总是去研究清人做的学问?史学界的朋友一般是不理解或不会赞同我的,你把球玩出界了,你打出我们史学界了,我还跟你玩什么?我不能在球场以外跟你玩吧。可是,球有时候就得出界的,这样才能打到。导向是根本,学科是第二位的。史学涉及许多学科。司空图《二十四诗品》里面有两句:“超以象外,得其寰中”。从前我还跟聂石樵先生借书看,现在电脑上一查就出来了,“超以象外,得其寰中”,必须要有个philo,philology,你这个基础才能牢啊!不是说我有多么了不起,还可能是错的,但是,我这个尝试不是不可以啊!谁限制了我们历史学的界限?不能搞这个,不能搞那个,哪一个都在我们历史之内。小学是历史学交叉学科之一,要打开这条路,要不然就是一个短板。

还有另外一个philo,你可能根本看不见它的深度,就在一般的层面上加以引用,这是你没有真正把握的,就是philosophy,哲学。如果刚才说的philo是“碧落”,那么,这个philo就是“黄泉”,“上穷碧落下黄泉”,“碧落”与“黄泉”中间有张力,植根于“黄泉”,起于“碧落”,这个中间有张力,就是哲学,包括逻辑思维。史学要往深处讲,就是史学即哲学,经学实际是哲学。西方史学也涉及哲学,是不是?都受哲学影响。我们在史学研究中,经常会遇到这个问题,“上穷碧落下黄泉”,形成“黄泉”与“碧落”之间的张力。为什么要站在高处?站在高处,我们看的眼界就不同。实际上,我在讲竭泽而渔的时候,我们站在不同的高度上,有不同的可竭之泽,对不对?我们坐上飞机,去看太平洋、大西洋、印度洋,这个“泽”就不是我们在陆地上看到的“泽”,因为我们看到一望无际。不过,我们俯瞰的东西是总体的,还是要宏观与微观结合。宏观地考虑问题,是启发我们发现问题、开拓未来的。

真正的历史智慧怎样才能相通呢?高处是相通的。历史上的问题,一切理论问题,人类的文化,你站到高处才能看清。你从中国的高度就能看中国,从各国的高度只能看到各国,只有从世界的高度才能看到世界,才能看到世界整体。这是宏观和微观的矛盾,这也形成必要的张力。我讲这些,有点像以管窥天,以蠡测海,这是东方朔《答客难》中说的。所以说,这个Philosophy,是宏观的。当然,我的认识其实很粗疏,没有精密化,如果真要把这些问题作为一个系统来讲,看来也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达到的。

 (本文选摘自《丽泽忆往》,略有删减。题目为编者所加)


本书是著名历史学家刘家和先生的口述传记。刘家和先生出生于1928年,幼年丧父,与母亲相依为命。国难临头,亲历山河破碎之痛,立下“学术报国”之志。辗转求学,先后考取江南大学、南京大学、辅仁大学,毕业留校,传道、授业、解惑,桃李满天下。1950年代中期到东北师范大学,进入“世界古代史教师进修班”,崭露头角,走上中外古史比较研究之路。得钱穆、唐君毅、牟宗三、唐至中、陈垣、柴德赓、林志纯、白寿彝诸名师指点,学贯中西,开辟古史研究新路径。融中国传统小学、目录学和考证等根柢之学与西方史学、语言学及哲学、逻辑学于一体,通过自觉的理论省思,中西互用互鉴,在比较中而成会通之学,卓然一代名师。

全书融生命史、学术史、思想史于一体,展示了一位博通古今、融贯中西的历史学家92年的学术人生,记录了一位视学术为生命的学者独特的为人为学为师之道,也以大历史中的个人视角,反映了193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历史的变迁。

——编辑推荐




丽泽忆往——刘家和口述史

中国记忆 · 学者口述史


刘家和  口述

全根先 蒋重跃  访问整理

2021年1月  出版


【内容简介】本书是著名历史学家、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刘家和先生的口述自传,由国家图书馆“中国记忆·学者口述史”中心组织采访整理成书。全书以年代为序,分“往事回忆”和“丽泽卮言”上下两篇,共十七部分,主要讲述了刘先生的家庭、求学、教学、科研活动及学术思考,辅以对家人、良师的回忆,展示了一代史学名家的人生成长之路、学术建树与学术思想,也以大历史中的个人视角,折射出20世纪3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历史的变迁。【作者简介】刘家和,1928年12月生,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,著名历史学家,在古代希腊史、古代印度史和中国先秦秦汉史、中外古代历史文化比较以及史学理论等领域皆有精深的研究。曾任中国世界古代史研究会理事长,现任名誉理事长。并曾任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、北京史学会常务理事、美国《世界史杂志》编委等。著有《史学、经学与思想》《古代中国与世界》《愚庵论史:刘家和自选集》等,主编《世界上古史》《世界史•古代史编上卷》《世界古代文明史研究导论》《中西古代历史、史学与理论比较研究》等。【整理者简介】全根先,国家图书馆社会教育部中国记忆资源建设总审校,研究馆员。

蒋重跃,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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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案 | 郑殿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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